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綜藝行業(yè)的人來人往,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,但在今年,“離開”不僅是一種求職的現(xiàn)象,或許也牽扯到對行業(yè)的思考。
2019年,綜藝編劇張立初入綜藝行業(yè)。
那時候,綜藝市場正值鼎盛時期,真人秀是大熱賽道,素人與明星一并都成為敘事樣本,供觀眾解讀;音樂類綜藝正以小博大,搖滾和說唱等圈層綜藝都成為了“爆款”的代名詞;在云合數據的正片有效播放霸屏榜單中,綜N代《王牌對王牌》《奔跑吧》《極限挑戰(zhàn)》《向往的生活》等都占據著流量的一席之地。
即便綜藝數量有所下降,但大盤流量卻未見縮減。
彼時的張立帶著憧憬來到了這一行業(yè),開始從事一檔觀察類綜藝的腳本撰寫工作,并試圖通過工作,向大眾呈現(xiàn)自己對節(jié)目、社會的思考。她認為,這是綜藝人的價值所在,不僅要做出一檔好看的節(jié)目,也要做出一檔有意義的節(jié)目。
節(jié)目播出的效果不錯,觀眾反饋讓她覺得自己沒有白忙一場,一季接一季的制作工程也落在了公司身上。漸漸地,張立卻出現(xiàn)了迷茫,隨著第二、第三季節(jié)目的制作,張立越來越發(fā)現(xiàn),一檔綜N代在第一季的成功,是無法復制的。
團隊領導總是試圖拿第一季的模版教育編劇團隊,讓他們模仿和學習,但隨著時間的前進、受眾年齡的變化,以及觀眾的審美遷移,張立知道,這樣做綜藝的思維只是“死路一條”。
更重要的是,團隊核心力量的離開,也會造成綜藝走向背離初衷的現(xiàn)象,“我們內部經歷了成員的換血后,我又去看了一次新節(jié)目的粗剪,發(fā)現(xiàn)在設計上已經非常單薄了?!倍救?,在日復一日的開會、爭執(zhí)、熬夜的過程中,也決定暫時離開綜藝行業(yè),重新審視和尋找自己的價值。
2023年4月中旬,訪談的最后,張立告訴刺猬公社(ID:ciweigongshe),她付出了多年心血的綜N代,也要面臨不做的危機。
這樣的消息并不陌生。一個月前,《向往的生活第七季》播出時,常駐MC黃磊與何炅在屏幕前對觀眾進行告別:“不知不覺,這是第七年。我們有一個想法,就是錄完這一季的《向往的生活》,我們就暫時的,先跟大家告別一下。”
盡管《乘風2023》播出后,30+的姐姐們再次掀起了熱搜的一片浪潮,每播出一期,就可以霸占熱榜,但節(jié)目對觀眾的吸引力是否支撐大家追到最后,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。其它綜藝節(jié)目也努力通過換團隊、換嘉賓等煥新的方式,改變節(jié)目的流量命運,雖有成效,卻也不是根本之計。
在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新聞系副教授、碩士生導師吳暢暢看來,熱度與招商無法說明一切,綜藝節(jié)目背后的問題沉積已久,綜藝行業(yè)是時候停下來思考一下。
行業(yè)冷靜之下,綜藝的問題全暴露了出來,也應該得到及時的正視,而后才是真正的回暖。
綜藝的尷尬現(xiàn)狀
隨著平臺相繼亮出2023年的綜藝片單儲備,綜藝市場熱鬧起來,回暖的言論不斷釋出。在張立看來,一個最大的表現(xiàn)就是《乘風2023》的播出——綜藝話題占據熱搜半壁江山的現(xiàn)象,已經許久不見。
在過去的近五個月,《快樂再出發(fā)第二季》繼第一季9.6分的豆瓣評價后,再次創(chuàng)造了9.4分的高口碑,而新綜藝《種地吧》因為少年與土地之間的新概念呈現(xiàn),獲得了豆瓣8.9的高分。與此同時,各大平臺也在積極調整綜藝策略,為行業(yè)指明方向。
流量回暖、口碑回歸、儲備豐富,平臺調整與重視,確實為行業(yè)帶來積極的信號,卻也不得不警惕冰山之下,是更多未解決的困惑。
在《非虛構告白》的綜藝紀錄片中,湖南廣播電視臺衛(wèi)視頻道主持人汪涵是這樣形容一檔爆款的: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,能量極具膨脹,這個空間已經裝不下了,只有沖破。
綜藝市場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節(jié)目出現(xiàn)。從流量的角度來看,行業(yè)中固然存在有話題有熱度的綜藝節(jié)目,但其熱度、口碑、傳播度卻都有限,無法將大眾的目光重新引流到綜藝市場。
據云合數據,2023年Q1全網綜藝累計正片有效播放60億,同比上漲3%,但愛優(yōu)騰三大平臺綜藝有效播放均同比下滑。
網絡綜藝有效播放霸屏榜上,《大偵探第八季》《哈哈哈哈哈第3季》《令人心動的offer第4季》等綜N代依舊掌握著流量密碼,正片有效播放分別為4.3億、2.9億、1.9億。與此前的正片有效播放相比,綜N代疲軟的現(xiàn)象已經到了觸底的地步。
電視綜藝有效播放霸屏榜上,《我們的客?!贰稛o限超越班》兩檔新綜藝最受歡迎,正片有效播放分別為3.5億、2.3億。但相較于過往新綜藝的有效播放來說,并不突出。如2022年Q1,新綜藝《閃光的樂隊》正片有效播放為2.44億,超越了以流量為主的《無限超越班》。
新綜藝打不過老綜藝,老綜藝卻又流量低迷。
以前看綜藝,張立會反復琢磨。而現(xiàn)在,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一檔喜歡的綜藝了。又或者是,好不容易出現(xiàn)一檔合乎心意的節(jié)目,打開看時已經沒有了追綜的興趣。
作為一名綜藝愛好者,在她看來,現(xiàn)在的綜藝節(jié)目處于不上不下的狀態(tài),綜N代疲軟,有熱度的口碑欠缺,有口碑的受眾有限,期待的綜藝沒戳中嗨點,總是溫吞的、有所欠缺。
平臺也意識到了這種情況,通過求新內容、新人才的方式,努力為從業(yè)者帶來希望,但觀眾到底喜歡什么,大家都在摸著石頭過河。
觀眾的口味在張立這里,一直是個大謎題。作為深耕綜N代的從業(yè)者,張立從自身的經驗來看,大家之所以沒有以前那么愛看綜N代,并非是因為制作團隊陷入了套路復制的模式,“其實我們更多的會下意識地去套路化,呈現(xiàn)新東西,但觀眾的口味真的很難琢磨?!?/P>
“變”的尺度也難拿捏。不變,觀眾的審美在迭代,看第二季一定忍不住和第一季做對比,“變多了,觀眾又會覺得不是第一季的味道?!?/STRONG>
張立研究過國外的綜藝模式,他們用5-6年的時間開發(fā)出一檔節(jié)目,播了十幾季,觀眾依然能看得津津有味,而這種情況在國內顯然不現(xiàn)實,“國內觀眾基礎大,接受面廣,審美越來越高,一個好的綜藝創(chuàng)意,在兩年之內可能就變得乏味。”
看著當下的綜藝節(jié)目,張立無解,她覺得或許是從業(yè)者陷入了內容創(chuàng)作的瓶頸。
從制作端來看,比起內容不上不下的尷尬、對觀眾審美的迷茫,資深綜藝制片人王葉更傾向于,行業(yè)進入到了最冷的時刻:“大批量的制作人員流失,一大部分制作公司也倒閉了,市場行情不好,創(chuàng)作空間被壓縮,現(xiàn)在要去做綜藝幾乎是有史以來最艱難的時刻?!蓖跞~無奈道。
她還記得自己2010年左右初入行業(yè)時,大型綜藝項目的經費便高達上億,而今隨著綜藝招商能力的變差,團隊能夠做“小一千萬”的項目就已經不錯了,總冠名如果在5000萬-6000萬之間,已經是S+級別的體量。
近兩年中,能夠成為S+的綜藝項目,都是老牌綜藝的延續(xù),“就算有嚴敏這樣的大導演加持,招商也有不靈的時候,你要想起一個新IP,更是極其困難。”
對于王葉來說,綜N代面臨市場自然淘汰的問題,平臺也給出求新的信號,但落在個體制作公司上,做新綜藝、做成功一檔新綜藝,便意味著風險。
“很多時候,行業(yè)會用各種衡量數據來倒推你這個綜藝是否能達到一個好的收視,但數據代表了某些層面的狀況,不代表所有,綜藝市場更需要懂內容的人為主導,去判斷項目,給出修改的建議?!?/P>
在數據、資金、和大環(huán)境的圍攻下,王葉倍感壓力,但她覺得還有發(fā)揮的空間,“至少平臺會給出創(chuàng)作方向,遞出橄欖枝,也有《種地吧》《快樂再出發(fā)》這樣好的綜藝出來,大家一起努力走出陰霾?!?/P>
壓垮綜藝內容的三座大山
單一的制作邏輯、遞減的邊際價值、違背主題的跑偏,成了綜藝節(jié)目不吸引人的三大“罪狀”。
在過去近一年半的時間里,有不少綜藝的概念都引起了吳暢暢的興趣,最后卻因為走向平庸而被他放棄。
比如《我們民謠2022》,“能把這么多民謠歌手集合在一起真的很難得,但到最后采取的方式依然還是競演淘汰,對于民謠而言,這種賽制主觀性太強,根本無法分出勝負,實在令人扼腕?!?/P>
又比如《無限超越班》,香港地區(qū)的前輩藝人對內陸地區(qū)的年輕藝人進行授藝,既充滿新意,又充滿文化的對抗,然而讓他氣憤的是,節(jié)目走向了對流量的吹捧以及CP的塑造上,背離初衷,變得四不像、平庸化。
在吳暢暢看來,此時此刻,綜藝從業(yè)者更應該從內容進行反思。
其一,綜藝節(jié)目制作邏輯單一,被困在選秀語法中。
“平臺開發(fā)各種類型的綜藝,但是從《浪姐》《披哥》(《披荊斬棘的哥哥》)到《民謠》(《我們民謠2022》),都是選秀的語法。除了競演淘汰制之外,還有別的嗎?”
他舉了《浪姐》的例子。從每年迭代的節(jié)目來看,除了姐姐們不一樣外,節(jié)目只剩下賽制的不同,30+的姐姐們一出場就是舞臺競演,隨后進入淘汰的流程。
而賽事的推陳出新,卻永遠抵擋不了此類節(jié)目邊際價值迅速衰減的趨勢,“湖南衛(wèi)視系的團隊是蠻不錯的,但似乎局限在選秀的框架里,實際上暴露了想象力的貧乏。”
這種情況也導致,觀眾永遠在第一集為節(jié)目而歡呼、感到新鮮,卻因為邊際價值的缺失,無法堅持到最后。于是,看的人越來越少,熱度也高開低走。
這也是吳暢暢遺憾的第二點,很多節(jié)目都會強調價值的意義,最終在價值方面的貢獻度卻十分有限。
他印象中,近一年半在“價值”主題中做得最不錯的綜藝,是東方衛(wèi)視播出的一檔公益性質節(jié)目《加油!小店》,“通過加油團、嘉賓團的方式,幫助受疫情影響的小店獲得新生的創(chuàng)意非常好,成本小,人文關懷強,但是這樣的節(jié)目又有多少個?我們小而美的綜藝是非常少的。”
吳暢暢觀察到,現(xiàn)在綜藝導演、平臺的目光大多數瞄準了“城市中產線”,而城市視角下的節(jié)目在敘事、價值傳遞都十分局限,“比如《半熟戀人》《心動的信號》,看多了自然沒有新意可言。”
在這些節(jié)目中,網紅與明星占據著主流的話題,而以素人為敘事樣本的真人秀卻在消失,“我們的綜藝似乎只會做流量和明星為主的真人秀了?!?/STRONG>
除了制作邏輯、邊際價值外,綜藝節(jié)目出現(xiàn)“跑題”的現(xiàn)象也十分嚴重。
最近,張立正在追《向往的生活第七季》,看到第一季嘉賓劉憲華回歸的那一刻,她才又找回了看這檔節(jié)目的初心,“這檔節(jié)目本來就主打熟人關系,后來來了一系列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,反而給人一種故意而為之的家庭感?!?/P>
因為成員的變動來增添觀眾的新鮮感,張立可以理解,但這種變動如果違背初衷,只會讓觀眾“反映不良”,“現(xiàn)在違背初衷的綜藝越來越多了,我也越看越迷茫。”
從制作、文案、配音團隊等方面來看,張立覺得《聲生不息·寶島季》已經十分用心,但精良的制作無法召喚她的追綜情緒,除了看喜歡的藝人的演唱舞臺外,每追一集,她都覺得疲憊。
在吳暢暢看來,芒果TV擅長主打邊際價值的爆發(fā),但節(jié)目也常常偏離主題,“芒果TV的音綜離不開三件套:舞美+懷舊+煽情,再塞進最擅長的選秀邏輯里。我本人對《聲生不息·寶島季》很不喜歡,它把這場本應更為高級的甄別,淪落為了一場彼此互惠的商業(yè)交易?!?/STRONG>
行業(yè)回暖之前,從業(yè)者不妨把“招商”“創(chuàng)新”的話題放在一邊,從低迷的收視數據中思考一個問題:我到底要做一檔怎樣的綜藝?它既是對節(jié)目價值的追問,對節(jié)目初衷的明晰,也是打破觀眾需求魔咒的關鍵。
綜藝人如何抉擇?
行業(yè)的冷靜、內容生產的平庸,消磨的是從業(yè)者的信心。有人改變慣性思維,仍在堅守,有人逃離內卷,已經決定離開。而其背后的緣由,都拼湊出了解決問題的答案。
作為制片人,王葉肩上的擔子更重,她不斷地適應大環(huán)境,和從業(yè)者交流自己應該做怎樣的綜藝,“首先還是要活下去,其次就是利用手頭的資源,找到一些小而美,輕量級的項目去做。”
這類項目或許也會成為未來綜藝市場的一種“潮流”?!犊鞓吩俪霭l(fā)》《種地吧》播出后,王葉和節(jié)目的主創(chuàng)聊了很久,她覺得此類新節(jié)目的成功,要歸功于主創(chuàng)對內容和初心的堅持,所以才戳中了用戶的需求。
“以前部分從業(yè)者的想法是先圈一筆錢,然后做大制作,但現(xiàn)在情況改變,從業(yè)者也需要改變一下心態(tài)和格局,在困境中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去走。”
在資金縮減的情況下,順著平臺的方向求新,主動詢問客戶的訴求,然后做出好的作品,保持良好的心態(tài),盡可能推廣自己,對王葉來說,是當下行之有效的合作機制。風險之下,堅持亦有機遇。
有人選擇離開。
宣傳行業(yè)的從業(yè)者曾告訴刺猬公社,一個做綜藝的同行在對接一個大項目時,建立了50個溝通群,繁瑣程度遠超自己的想象,“這確實與項目的工程量有關,但側面說明了一個問題,有些程序有些人,沒必要存在?!?/P>
張立也有同感,作為行業(yè)中一枚話語權有限的螺絲釘,她覺得行業(yè)要想變好,一方面從業(yè)者要變得更專業(yè)、高效;另一方面,制片方或者平臺方要非常懂內容,這樣才能領導團隊朝更好、更有效率的方向前進,“這樣大家會有一個好的制作狀態(tài),不然會變得很糟糕。”
張立做綜藝節(jié)目,往往會遇到話題KPI的要求,掌握華語權的甲方會告訴她,一定要明星聊怎樣的話題,這樣才能反哺熱搜?;趯热莸呐袛?,張立覺得話題的內容與節(jié)目不契合,沒有聊的價值,觀眾也不會喜歡。然而,沒有話語權的她最終妥協(xié),對著指定話題大聊特聊,甚至剪進了宣傳片里。
結果不出張立所料,觀眾反感不說,自己也有一種挫敗感,“只有做話題的邏輯,而沒有做內容的邏輯,這是我每年最大的感受?!?/STRONG>
綜藝編劇與節(jié)目相關的各個工種都緊密相關,項目開始前的內容討論,剪輯中的敘事連貫與話題,都需要綜藝編劇來盯梢。張立感覺進入行業(yè)的這三年,幾乎沒有停下喘息的時間,一直被拼命推著往前走,來不及消化和吸收,凡事都要講求“話題”,自己對行業(yè)的熱情,已經被徹底消解。
最終,她選擇離開,“我有幾個同事也都離開了,有些是項目沒有招商擱淺,有些和我一樣都感到疲倦?!?/P>
吳暢暢仍然帶著批判性的目光,審視著綜藝行業(yè)。
內容的分析之外,他建議當下的綜藝人,尤其是行業(yè)頭部的大導演,更應該停下腳步,“吳彤系的綜藝不缺招商,但他做的綜藝《我們的客棧》《無限超越班》一個接一個,都是同樣的套路,吃飯+玩游戲+聊天,然后懷個舊、搞個文藝匯演。我們有好的綜藝創(chuàng)意,卻沒能有一個好的結果,長期下去,行業(yè)會沒自信。”
當整個行業(yè)都在為招商苦惱時,吳暢暢覺得,當下的綜藝處境或許與招商沒有直接關系,而是從業(yè)者自身出了問題:其一,大導演現(xiàn)在是不是只會做大綜藝了?其二,要價上億的項目,是否要價虛高?
無論從業(yè)者對內容、對行業(yè)或者對自身的反思,每一個問題的背后,都是綜藝市場的突破口。
“未來電子榨菜式綜藝會越來越多,比如露營類的,成本小,伴隨感強,但輸出有限;而內容從業(yè)者依然在創(chuàng)作瓶頸中掙扎,性別話題的紅利已經不好消費;這是我的預判,看會不會打臉?!闭勂鹁C藝市場的走向,吳暢暢說。
而這,則是另外的“大山”。重重困難之下,解決眼前的問題才是當務之急。
(文中張立、王葉均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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